“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。”这是曹再飞在上海人民公园相亲角读的第一句诗,出自艾略特的《荒原》。
年4月的一个周末,在这个号称国内最大相亲角的地方,曹再飞站在一个小板凳上,大声地读出了这首诗。
他背后,是穿梭不断的游人,和为子女寻找相亲对象的父母们。他们手里拿着相亲广告,上面写着对相亲对象的要求,例如身高、学历、收入,甚至具体到身份证前三位必须是“”,因为以这三位数开头的是上海“土著”。
相亲角读爱情诗,是曹再飞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。他是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老师,教授美术史和艺术理论。他说话平静,衣着朴素,在人群中并不扎眼,但当他开始在相亲角读诗时,便有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穿透力。
这正是他的方式,“用荒诞去解构荒诞”,挽回人们对爱情最纯粹的想象。
对话曹再飞。
“现代人怎么变得这么直接”
九派新闻:你最早去相亲角读诗是什么时候?
曹再飞:最早是年的春天,四月初,正好是清明节假期,我连读了三天。
九派新闻:为什么做这件事?
曹再飞:最开始,我把这件事当作一件作品,一个行为艺术。我觉得,爱情诗和相亲角这个环境即合适又冲突。
合适是因为那个地方是解决婚恋的,读爱情诗再合适不过了。冲突是因为爱情诗和那个地方的价值观反差太大,造成一个很强烈的冲突。
九派新闻:这个灵感是怎么出现的?
曹再飞:有一次,我跟朋友去上海人民公园附近看展。看完展后,我一个人在公园闲逛,然后就走到了相亲角。
我其实之前只是听说过相亲角,从来没有真正参观过。那天溜进去一看,让我非常震撼。到处都是人,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牌子,有的挂在胸前,有的举在头顶,还有的挂树上,放地上的,各种形式都有。
但牌子上写的内容都差不多,收入多少,房子多大,在什么地段,要求另一半的车是什么价位,等等。
这些要求会写得非常具体。比如说,车要30万以上,最好还是上海牌照,有的会要求对方的身份证是开头,因为这个开头的是上海土著,新上海人还不行。
我当时就想,现代人怎么变得这么直接。
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震撼,我回来就想,得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品,后来就想到了去相亲角读诗。
“板凳就像一个雕塑台,我站在上面就像一个发声的雕塑”
九派新闻:第一次读的是哪首诗?
曹再飞:艾略特的《荒原》,因为当时是四月。《荒原》一开头就说,“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。”
“荒原”也是诗人对现代人的一个预言,虽然这本诗集比我们时代早了近年,但诗人提前预感到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。
九派新闻:第一次读,是什么感受?
曹再飞:很紧张,我在那个地方读,周边都是陌生人,我用余光能瞟到各种奇异的目光,怪怪地看着你。
当时那首诗比较长,我读了半个小时,读完就立马走了,基本是落荒而逃。
九派新闻:你读诗时会带哪些道具?
曹再飞:我会带一个小板凳,我是站在板凳上念的。板凳就像一个雕塑台,我在上面念诗就像一件活的、可以发声的雕塑,像一件艺术品站在上面。
我认为,艺术跟这个世界的关系,即要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,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。板凳让我跟地面有了一定的距离,我就跟日常稍微隔开了一点,这是我跟人群共存的一种方式。
第三次读诗的时候,我还带了一个扩音器,因为那个地方太嘈杂了,扩音器可以让念诗的声音大点。
九派新闻:台下人都是什么反应?
曹再飞:一开始,他们是有些敌意的,会想你是干什么的呀。不过时间长了之后,他们也就习惯了,我和他们已经无害共存了。
一开始有人骂我“侬脑子瓦特了”
九派新闻:有人阻止过你吗?
曹再飞:一开始有比较多不友好的事。有人骂我,说我神经病,“侬脑子瓦特了”(上海方言,意为脑子坏掉了)。
还有保安会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,我就说,我是在读爱情诗,是在做文化公益。他们似懂非懂,听我说是做公益,也就没多说什么,让我声音小一点。
之前我还学着相亲的人,把诗印出来,装成塑封的,摆在地上。有人好奇,以为是相亲广告,结果凑近一看,原来是爱情诗。
不过,后来就有人想要没收,我问他为什么别人可以摆,我就不行,他说别人是相亲广告,要交易的,你这不是,所以要收走。我只能示弱,说我不摆出来,就在旁边放着,他才作罢。我现在是把所有的诗摞在一起,路过的人想看,再翻开看。
九派新闻:你在这里读了多久?
曹再飞:我原本想读满一年,我从年4月一直读到第二年的1月,每个周末都去。当时差不多已经读了10个月,疫情突然爆发了,就中断了。
等到年,疫情稍微好转,我就又去读,当时觉得这件事蛮好,而且很多我的学生也很感兴趣,我就继续读下去了。那个时候的相亲角,其实已经恢复到跟疫情之前差不多的水平,人也很多,不过都戴着口罩。
今年4月,上海疫情突然又严重了,我隔离在家,没办法去。我就自己在家里念,每天念一首。网上有很多人看到,也仿照我的模式,天天在家里念诗。我觉得挺好的,疫情总是灰暗的,诗歌某种意义上可以舒缓人的情绪。
九派新闻:你会一直读下去吗?
曹再飞:我觉得这事挺有意义的,而且有很多人对这个事感兴趣,如果他们有这个热情,可以接手传递下去,相当于一直有个声音。
曹再飞在疫情封控期间的绘画作品。图/受访者提供
只有真诚的东西可以打动人
九派新闻:读诗的时候,会有人主动找你说自己也想读吗?
曹再飞:相亲角大多都是给子女相亲的大爷大妈,主动愿意读诗的比较少,不过一般我会问他们,有些人还是挺乐意的。
九派新闻:你会跟他们交流读完爱情诗的想法吗?
曹再飞:我一般不跟他们讨论这个问题,容易冒犯。
九派新闻:有为这件艺术作品赋予意义吗?通过读诗希望达到什么效果?
曹再飞:想通过艺术改变世界,或者通过读诗改变世界,可能是一种奢望。我更多把这件事视作自己的一个功课,有没有意义不重要,反正做了就是做了。但如果有人得到了感应,那也算作意外之喜。
九派新闻:你自己如何解读这件作品?
曹再飞:首先对我个人来讲,这是一段独特的经历,等我老了,想到这个事,我会觉得自己做了件不一样的事情。
从作品本身来讲,这是一种双向的嘲讽。在相亲角,很多人并不认为这是艺术,他们会讽刺我,但我觉得,读爱情诗本身也是对他们的反讽,讽刺是双向的。
另外,在相亲角读爱情诗似乎是一件很荒诞的事,但将人明码标价不显得更荒诞吗?我这是用一种荒诞去解构另一种荒诞。
起码诗歌是真诚的,这个世界只有真诚的东西才可以感人。
我想表达的是,物质金钱这些外在条件,不能成为我们价值观中唯一的衡量标准。我不是说完全否定物质,而是觉得,物质和精神应该达到一种双向并轨的平衡。
九派新闻记者陈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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