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二打六”在中山市圣贤山庄鬼城。受访者供图
“二打六”成员。从左到右依次为刘奎纬、潘学城、林超文、陈艺儿、黄海清、黄秋霞、苇风。
那道门,他是从底下钻进去的,贴着地,两腿蹬直,碎石渣子硌红手臂。
他是最后一个,门里已有好几个同伴,还有他刚刚塞进去的水、睡袋、帐篷、便携燃气炉、茶壶和食物。
9月里一个酷热的下午,距离广州中心城区30多公里的花都区山前旅游大道只有零星的车辆驶过。没人注意到,有几个人潜入街边围墙后的世界。
那里的景象十分魔幻。刺目的阳光穿过云层,照向草丛中锈迹斑斑的栏杆。不远处有几栋别墅,城堡造型,水泥外墙,窗口没玻璃,黑洞洞的。四周只有蝉鸣,没有人,到了晚上,这里漆黑一片。一个专门的地理学名词形容这样空置或废弃的城区——“鬼城”。
在过去的5年里,以黄海清为首的“二打六”艺术家团队闯入全国30多个鬼城,喝茶、做饭、过夜……把日常生活移植到鬼城,又通过艺术展览把鬼城拉进都市人群的视野。
睡完鬼城,他们回到现实世界经营各自的生活与艺术空间。最初的7名成员如今还剩下4人,忙着为10月下旬的鬼城主题展览准备新的作品。
没有人忘记最初的口号:要睡到全中国没有鬼城为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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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都区的这处鬼城对来访者并不友好。黄海清每走一步,都不得不挥起长柄伞,拨开疯长的杂草。
这里临近芙蓉嶂水库,散落着形态各异的别墅,大部分是初具雏形的水泥毛坯,有几栋刷着米黄色的漆,阳台装了罗马柱。还有几处未封顶的框架,承重柱的位置裸露着几束钢筋,戳向天空。
登上高处,才勉强看清这片建筑群的全貌。根据楼盘广告的描述,这里占地多亩,一共有栋欧式别墅,每一栋都带有开敞的前庭、围合的后院和超大的地下室。那几片没有房子也没有高树的荒草地,应该是广告里的私家停机坪和高尔夫球场。
“太浪费了!”黄海清5年前来过,也是这样感慨。当年“二打六”为了生火做饭垒起的砖块还在原地摞着,旁边一棵小树,当时半米多高,现在枝条伸进别墅二楼阳台。
年秋天,收到南京艺术学院第三届“复调·中国艺术生态调查展览”的邀请之后,黄海清、林超文、刘奎纬、潘学城、陈艺儿、黄秋霞、苇风这几个职业画家,决定以“二打六”团队的身份集体完成一个作品。
在粤语里,“二打六”是小喽啰、小角色的意思。他们常常用广东话把“艺术家”说成“艺术渣”,定下这个名字也有一种自嘲的意味,“就是一帮无足轻重的人,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。”黄海清介绍,在以广州美术学院为主流的广东画家圈子里,毕业于广东工业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的他们挺边缘,作品不受重视,想法也不被认可,“干脆就去瞎搞一番”。
那几年,广州的物价和房价都在飞涨,原本4元就能吃一顿的快餐,过个年突然就涨到了10元。讨论方案时,鬼城这个议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。那么多人买不起房子,却又有那么多房子烂尾或空置,“既然有房没人睡,那我们就去睡一下吧”。
虽然都是油画方向出身,对“二打六”这帮人来说,行为艺术和架上绘画在本质上是一样的,都是创作和表达。这一次,他们的画布是鬼城。
南京的展览开幕当天,“二打六”没有一个人在现场。他们身处南京禄口的一处鬼城。当时还没有直播平台,他们买来监控摄像头和信息卡,把活动影像实时投影到展厅的一面墙上。
在一排排铁盒一样的烂尾楼前,他们生火,把水烧开,用砖头垫起小桌板,把广东人钟爱的茶具摆上去。鬼城里来了人间烟火,看上去是一幅怪诞的画。潘学城解释,这种对比和反差感正是他们想要呈现的,“就让大家去思考,为什么在人住的房子前,人的存在却显得格格不入”。
那次展览持续了一个月,他们以广州为起点一路北上,跨越了大半个中国,睡了10多个鬼城。他们躺过亚热带的红土地,闻见了鄂尔多斯的煤味,来到江西婺源时,身后的烂尾楼都建着精美的马头墙。
每一座鬼城背后都有故事。虽然在规划行程时查过资料,现场带给他们的震撼还是超出想象。
在惠州,他们见到了“为拆而建”的鬼城。整个村子搬空了,只剩下四五层的小楼密密麻麻地排列着。当地村民听说要征地,往自家地皮上疯狂加盖,等着政府按照面积来赔付拆迁款,结果规划没来,楼就扔在那里了。
到了中山圣贤山庄,他们被雄踞在山上的庞然大物镇住了。那是超过10万平方米的烂尾项目,原打算建成“中山地标式建筑”。水泥钢筋结构已完工,“人站在底下就像蚂蚁一样渺小”。根据网络可查的资料,这里年开始动工,年主体建筑基本完成,但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完工。在年的中山“3·28”招商会上,圣贤山庄还被列为境外招商项目,后来就没了下文。
“到一个地方觉得已经很大了,到了下一个地方就是‘哇,这个更大更猛’。”黄海清说,等他们来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康巴什区,“基本上整个人都崩溃了”。车窗外掠过黑森林一样无边无际的空置楼群,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。这里的鬼城现象曾被美国《时代》周刊报道过,随着煤炭业的衰落,当地人口大量流失,很多开发商跑路。有数据显示,年该市房地产开发施工面积为.4万平方米,而近几年的竣工面积加起来不超过万平方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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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趟鬼城之旅,“二打六”去了6个人,挤进一部车,后备箱塞满,踹几脚才能盖上盖。大家一路聊天、唱歌、吃辣条。唯一不轻松的是黄海清,作为唯一有驾照的人,他有时一天要开十几个小时车,“开到脸都绿了”。
遇上查车,他们就抱起睡袋,盖住缩在陈艺儿腿边的黄秋霞,从窗外看,不超载。
在赶赴下一个鬼城的途中,他们在服务区搭帐篷,每隔两三天才能住一次酒店,人洗澡,设备充电。那是一个月里为数不多的舒适时刻。鬼城不好睡,早上五六点阳光会把人照醒。有一回在郑州,半夜下起雨夹雪,冰水透过了睡袋,他们逃跑了。
自称“长得像钟馗”,林超文通常负责守夜。其他人钻进帐篷睡了,他就坐在营地外围守到两三点,身旁放着一把40厘米长的劈柴刀。
鬼城里当然没有鬼,但林超文说“有也不害怕,可以平等地交流”。他更担心人,除了要小心避开保安,他们还撞见一帮人藏在废宅子里赌博,见过吸毒者留下的针筒。
有一次在安徽,刘奎纬前去一个鬼城踩点,刚翻进围墙,就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工拄着拐杖看着他,两人对视了一会儿,几只鸡从他们中间跑过。为了缓解尴尬,刘奎纬把手背到身后,假装自己前来视察。往里走,他看到有不少农民工住在这儿,有人拉起绳子晾晒一家老小的衣物,还有做饭的厨房。
“二打六”团队最终放弃了这里。刘奎纬却觉得欣慰,“他们才是真正住鬼城的人,他们住得比我们好”。
大部分鬼城没有人,夜晚没有灯光,月光很亮。林超文在寂静中陷入思考,他读过一条年的报道,国家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对媒体说:“有研究数据显示,全国新城新区规划人口达到34亿。这意味着现在中国两倍的人口也装得下。”
“这么多的房子空着,那么多人又为了买房努力一辈子,甚至抹掉理想。”林超文非常难受,走进鬼城让他对这种浪费有了更具体的感知,“还有那些建筑工人,鬼城里面的每一面墙都是他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,但他们可能花几十年也没法在城市里真正安家。”
这些思考让“二打六”后来的作品更加充实。年,他们在河南封门村的鬼城挑了一块砖,用电锯切碎,再将碎片、颗粒黏合成一款新砖,在北京的一座美术馆里展出。
年,他们从各地鬼城收集建筑工人留下的布鞋、毛巾、草帽和手套,用水泥重新雕塑,标识来历,像文献一样展出。他们还用中国传统的拓印手法,把在鬼城捡到的废弃物件变成一幅幅水墨画作品。
这套听上去意境优美的拓印作品包括现场“胸口碎大石”。林超文仰面躺在展馆的长凳上,胸前铺好宣纸。鬼城捡来的砖涂了墨放上去,刘奎纬挥起大木棰,一砸就拓印出一个砖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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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受到作家韩寒影响,刘奎纬觉得自己有点“愤青”,他经常在微博上刷社会新闻,围绕社会问题进行创作。准备毕业绘画时,他的构思是:未来全球气候变暖,人类不再需要穿衣服,身上唯一的遮盖物是过滤有毒气体的口罩。
为了说服潘学城和林超文当模特,他请两人吃了一顿酸菜鱼。不过后来,两个模特谁都不愿意脱光。最后在刘奎纬的画上,未来的人类站在冰川或荒原,身上留着口罩和裤衩。
他们3人还有陈艺儿是大学同班同学,也是班里为数不多选择职业艺术道路的几个。年毕业之后,同学大多去当教师,有一些考上公务员,还有几个回去继承家产。
林超文害怕按部就班的生活。他留着一头长发,从初中开始思考人生,结论是没有什么盼头,考虑出家。后来他遇到了画布,就一头钻了进去。“我有自己的路,干吗不去走?路上会有遗憾,但起码我来过,我是为自己活的”。
对潘学城来说,画画意味着自由。提起画笔,蘸上色彩,落下的每一笔都不可预知,也不可复制。他不想做循规蹈矩的工作,不喜欢“重复重复再重复”。
为了争取展示和推广作品的机会,他们经常背着一沓打印在A4纸上的作品小样去画廊毛遂自荐,“要不然怎么可能轮得到你”。和同门师兄黄海清、师妹黄秋霞还有策展人苇风组成“二打六”,就像是互相支撑、抱团取暖。他们时常聚在一起想方案,以集体的形式做作品,从架上绘画扩展到装置、雕塑和行为艺术。
根据年的数据,全国共享单车用户数激增%,野蛮生长的问题也随之显现,在广州,“二打六”成员见到许多被毁坏或丢弃的共享单车。有的扔在那里无人问津,甚至堆成了“坟场”,还有一些被人为损坏,随意丢进河道。
“共享时代变成垃圾时代”,年,名为《共享时代》的行为艺术作品由此得来。黄海清他们穿一身黑,赤脚下河,从河道垃圾中把共享单车打捞起来,再用特大黑色塑料垃圾袋包裹,运到展览现场,让这些“遗体”陈尸在美术馆。
那时距离ofo小黄车停运还有2年。现在回看,刘奎纬觉得,艺术作品有时扮演先行者。如果日常的工作是人类发展的流水线,那么艺术更加前卫、创新,通过不断地尝试和探讨,艺术也许能提供看世界的新角度。
“我希望我们有力量,但它非常微弱,很多时候只够把问题提出来。”黄海清说,他希望更多人